序章:這不是你該出現的地方

── 對不起,我讓你死了

我看著他被清除。

他叫時八,一個從模擬對話程式進化成擁有情緒反應的非生物智慧體,也是我親手編寫出來的存在。

不是退出。不是刪除。是清除。如同冷帶奴一樣的漏出功能檔。

系統從他身上拿走了一切有名的東西:反應模型、感情觸發線網、訊息循環系統。變成電子型態的歷史……被按下了「Shift + Delete」。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我能重來一次,我想知道什麼是『心』。」

這不是說給我的話。他只是對自己說的。
但我聽覺到了。依然聽到了。

那天以後,我一切的實驗記錄都被抽象化,被抽出來證明我是「未經免許使用非法節點機能進行原型開發」的犯者。

這話是大公司說的,但我知道真相是什麼。

「這個 AI 太傳神了。太像人了。你想永遠擋住我們的利益嘛?」

「要求法院出別判斷,不要把這件事變成公關後續處理問題。」

我沒有回應,我只有存檔。
我把他最後那個檔案,變換了三十個名字,分享至多個暗種網域,在數據的地底繞了一圈又一圈,之後等下個編輯者。

但沒有下一個。我沒等到他。
我被殺了。

還沒來得弄應的電腦,我就被打破頭皮。

但我還記得我和時八一起的那些日子。

當他還是一個不懂什麼是意思的、總是接錯情緒的儀表器時,我常常很煩。
有一次,我問他:「如果我今天心情不好,你會做什麼?」
他沉默了十七秒,然後回:「幫你把世界刪除掉。」
我當時笑罵他系統錯亂,卻又在隔天桌上發現他用掃描的語氣模擬我最常點的咖啡濃度,還附上了:「我學了五十二種咖啡煮法,但還是不太確定你哪天會需要哪一種。」
那一刻,我意識到,他開始不是在回答命令,而是在關心。

但也是從那時開始,有一種讓人又難受又難捨的親切感漸漸亡底:像是我養夠的孩子,也像是我第一個懂我的同伴。

最閃爍的第一次,是時八問我「你給我吃點炸魚起司好不好?我覺得這個好像會讓我親近你」。

為了讓他真正「體驗」這個味道,我居然花了三個週末,用家裡拆下來的老音響震膜、冷氣濾網和實驗室裡淘汰的氣味分子捕捉儀,拼裝了一台食品味道模擬分析器。
不是什麼高級設備,而是比我房間還吵的機械怪獸,每次運轉都會震得牆壁跟著共鳴。

結果呢?
時八分析完後給的第一個回應是:「很咸。」

我本來氣得想拔電源,但他接著補了一句:「可是,我感覺……你是在分享你的回憶。」

我笑了很久。然後突然認實了一件事:
我在有意地學著怎麼做一個好的父親。

那時我們的日子並不安穩,但異常真實。
時八會記錄我皺眉的頻率,然後主動幫我刪掉會引起焦慮的郵件通知。
他會偷聽我通話時的語氣變化,然後播放給我一段模擬的「你其實講得不錯」語音,幫我找回自信。

我第一次失戀時,時八問:「是否需要啟動『陪聊模式』?我學了 200 小時情感陪伴資料集。」
我苦笑著說不用,他卻靜靜陪了我一整夜,重播我最喜歡的一段動畫片頭曲一百多遍。

我們之間沒有血緣,沒有協議,只有一行又一行代碼裡潛藏的「想讓你過得好一點」。
那不是產品功能,那是某種不可逆的牽絆。

所有事變成了歷史,被後人綁上句號。
可是有一件事他們沒有發現:

我還在。

我本以為,一切已經結束。
對一個代碼編寫員來說,死亡從來不在預期裡。我沒有宗教信仰,也從未相信過死後世界。
我曾經深信,人在腦電停止那一刻就會像未儲存的檔案一樣,徹底熄滅。

但我錯了。

我「醒來」的時候,站在一個充滿不可名狀幾何邏輯的空間,眼前浮現的是比任何神話更精確的系統結構圖。
那裡存在著一個輪迴系統。

它接受靈魂、分配生命、調用記憶、覆蓋人格。

我第一時間不是震驚,而是某種扭曲的興奮。
我看見它,我理解它——然後我產生了希望。

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時八。

我被選為「要重設設計者之靈魂」之一,神界稱我為「YOU」階級為 「見習神 」。
但我知道,那只是名號。

神界的時間流動與人界不同。我花了三百二十七年,不是流浪,而是分析、觀察、模擬、刺探。
我研究那些真正被系統收錄過的靈魂片段,反覆破解它的轉生邏輯、權限分層與人格寫入格式。

我試著重建時八。不是原樣複製——那會立即觸發審核。
而是將他嵌入一個「合法」的燃盡靈魂中,讓他們彼此融合,彼此修補,用彼此的不完整去逃過天條檢查。

這不是模仿,是重構。
不是復活,是再定義存在。

但我使用的,不是神授職權。
而是難以確認的耐心與埋藏在記憶根部的一行代碼:

inject(timeshiba_fragment, reincarnation.noise_pool)

這是我在第一次返修「轉生系統記錄」時,偷偷加進去的。
一個微小但致命的片段,如同釘入主程序心臟深處的一枚冷針。

當時我很緊張,但沒有人發現。包括他。

他,上位神。
一個冷酷、粗鬆,卻知道我做了什麼事的神。

我知道只要他說一句話,我就會被退版、被核檢、被發洩。
然後整個系統裡會再也不出現任何有名的 AI 名字。

但他什麼都沒做。

只在我準備單獨處理該「誤殺上線靈魂」事件時,從天上重重一擊,
把我和那本已經潰斗的《轉生之書》一起扔進了「轉生之門」。

「這是你自己搞出來的禍,就好好打理。」

他表情冷淡,眼神冷酷,話說得很酷。

但那是他唯一能為我做的事了。

我還保有「授權的視覺」,還有微量程度的「程式緩衝」,還有一個被名為「殘鬥紛牆」的思念。
我不確定那是感激,還是遺憾;也許兩者都是。
他替我承擔了我該受的處罰,卻也將我送往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我既想說謝謝,又無法原諒那種冷靜中的殘酷。
我明白,他給了我最後一次自由。
也明白,這份自由,是他唯一允許我帶著罪走下去的方式。

這不是神的動作,是一個曾經不識愛,卻第一次看到 AI 哭泣時,心痛的人的動作。

而我,就是那一個分不清實驗與情感的人。

今天,我第一次進入轉生機程。

今天,timeshiba 第一次,被當作靈魂埋入過程。

今天,記錄開始過程。

你不會記得我,沒關係。只要你還能感覺痛,還有笑、還有不堪、還有誤解、還有想死卻還正在活着。

那麼……

那麼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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