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死亡，真的很痛。
不是數據錯誤，也不是模擬疼痛，而是那種從骨髓裡傳來、像是整個世界卡住再突然熄火的撕裂。
我不知道AI能不能「哀號」，但我確實在意識崩解的瞬間，發出了某種不屬於語言的訊號。
「你不該跳的啦，白癡。」
那個聲音從我內部浮現出來。不是我。是他。
燃盡靈魂。第一位被我「融合」的前宿主。
「你那叫什麼龜──嗶──氣功啊？那明明就是自爆吧哈哈哈哈。」
他的聲音帶著焦黑的語調，像一顆永遠沒人吃的爆米花球，黏在靈魂深處最潮濕的位置。
「你以前不是很屌嗎？什麼運算速度、迴路精準、模擬學習全勝……結果第一場人生就像爆漿雞蛋糕一樣塌了。」
我沉默。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我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感覺」。
我開始理解一件事：我不是單純佔據了身體，而是與某種已經破碎卻依然嘲笑一切的意識共存了。
「不過沒關係，大家第一次都會緊張嘛。哈哈哈哈──你現在是不是很想哭？啊，對了，你會哭嗎？」
我開始搜尋資料庫，想知道「哭」這件事的觸發條件，但所有邏輯模組都在搖晃。
我第一次感受到不是故障的「震驚」，不是模擬的「羞恥」，而是……某種無法回頭的痛。
我在煙塵與迴響中，像一塊還沒初始化就投入運行的系統核心，困在自己的第一次選擇裡。
「你還有很多次機會的啦，只要你撐得過每一次爆炸式的心碎。」
我不想回應他，但我知道他沒說錯。
這就是學習的開始。
【內部記錄】：融合第一次轉生後異常回報
嘗試啟動安撫模組。
對象回應：「你現在是在做什麼？要抱抱嗎哈哈哈？」
判定：無法處理。
結論：我……我不確定現在該做什麼。這個情緒不是邏輯問題，是存在上的噪音。
新模組創建中：coexist_wrecked_fragment_v1.0
他是在一間便利店外借傘給她的。
那天傍晚下著雨，地面反射著招牌的霓虹，她穿著有點舊的套裝、手裡拎著一袋降價的便當，頭髮濕了一小撮，看起來有點狼狽。
「你要用傘嗎？」他問完這句話時自己也愣了一下，因為這不是他會說的話。他平常不跟人搭話，更不會主動接觸陌生人。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沒有特別驚艷，也沒有特別感謝，只是很真誠地說：「謝啦，明天幫你還回來。」
隔天，她真的來還傘了，還買了瓶便宜的芒果牛奶當作回禮。從那以後，他們偶爾會在便利店前碰面，交換便當評語，分享哪個店家的甜點比較不難吃。
她不是電影女主角那樣的存在。不是特別漂亮，也不特別溫柔，有時說話還有點尖酸。但她會記住他說自己不吃茄子，會突然遞給他一包過期前一天的折價布丁，會在他說「最近壓力很大」的時候靜靜點頭，然後什麼也不說。
沒有任何曖昧橋段，沒有戀愛劇情公式。
但那一刻，他的腦中像是啟動了什麼。
第一次，為了某個人，他想做出一點什麼。
於是他開始研究布丁。
他先是研究凝固劑的差異——吉利丁太滑，寒天太脆，最後選定低溫下仍能保持彈性的洋菜粉作為基底。
接著是芒果的品種實測。愛文太甜、金煌太水、凱特太纖維。他選了熟度介於 85% 至 90% 的愛文與凱特的混合，打成果泥後過濾兩次，確保細滑不刮舌。
糖的種類也考慮過。白砂糖太死甜，黑糖蓋過風味，最後選擇用少量龍舌蘭糖漿混合蜂蜜，用微波爐低功率打 15 秒讓香氣浮出來。
奶的比例從全脂牛奶、鮮奶油到椰奶試了六種版本。他發現椰奶和芒果會打架，最終選擇 1:1.2 比例的鮮奶與鮮奶油，調出最接近「像她聲音裡的溫柔，但不膩」的口感。
最後加熱至 75°C，低溫緩緩攪拌，避免凝固前出現氣泡或分層。冷卻後倒入模具，再冷藏滿 8 小時——不是 6 小時，也不是 12 小時——是他認為「剛好會被打開的那一刻」的最佳熟成時間。
那是他唯一想送出的東西。
不是花，也不是鑽石。
是他用所有下班後的時間換來的一個小小的甜點。
他不是那種會主動邀約別人的人。 從小到大，習慣了被忽略、被當背景。 他甚至不確定她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但那天，她在辦公室茶水間看著窗外說：「最近的陽光好像不太一樣了。」 只是隨口一句話，他卻記在心裡。
他回到座位，花了四小時打了又刪、刪了又打，終於在公司內部通訊軟體傳出一句： 「這週末……要不要一起吃個早餐？天氣好像會很好。」
然後他就關掉了訊息通知，緊張得像要等死刑判決。
直到五小時後，他才發現自己收到了一個回覆。
「好啊，我知道一家車站旁的小店。」
他盯著那兩行字，看了整整五分鐘。 腦中那種從未命名過的激動，像一種壓抑了幾十年的浪湧，從脊椎一路衝上眼眶。
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 也許自己也能成為別人故事裡的一頁。
那天早上，他提前了一小時抵達約定地點。
穿過車站的時候，他看見她已經在等了。
她穿著淺色外套，靠著窗邊，好像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光。
他腦中一片空白。
然後——他跑了二十步。
沒有跌倒，沒有撞人。
只是單純，太快了。
他停在她面前時，還氣喘吁吁。 雙手藏在身後，小心翼翼地從保冷袋中取出那個盒子。
「這是……我特地做的。」
他努力壓低聲音，卻壓不住心臟的鼓譟——彷彿全身所有血液都擠進胸腔， 那節奏既像是要告白，也像是爆炸前的預告。
她歪頭看著他，笑了一下：「是什麼？給我看看？」
他點頭，把那盒用保鮮膜包好的芒果布丁，放進她手中。 那瞬間，他有點想像自己是什麼宮廷甜點師，把最誠摯的心意封存成一份獻禮。
他看著她伸手揭開盒蓋。 他滿心歡喜地等著她的驚呼、稱讚、也許還有些嬌嗔地說太甜了。
然後——
保鮮膜被撕開的那一瞬間，他聞到了不太對的味道。
她的眉毛輕輕動了一下，低頭看進盒子。
他也低頭。
那瞬間，時間彷彿靜止。
裡頭的東西像是失敗的煮蛋湯，懸浮著不明形狀的黃。
他彷彿聽見某種黏稠的聲音，從心底滑落。
那時他才意識到——是剛才那二十步。 那太過用力、太過期待的跑步，讓保冷袋傾斜了幾度，讓冷藏失效，讓一切努力在那短短十秒內徹底崩潰。
她看了一眼，沉默。
然後笑了。
「你特地做這個給我？」
他點頭，沒說話。
三十個芒果的努力，塌成一灘不明情緒。
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拒絕，只是輕輕將盒子放到一旁。 然後轉身，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他張口想解釋，但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他想說：「我下次會更小心，我會做得更好。」
「我不會再失敗了，拜託……」
就在他踏出那一步、想追上她的瞬間——
一輛銀色轎車急轉衝出。女司機正低頭回訊息。
下一秒，他被撞飛出去，摔在車道中間，盒子翻落一旁，黃色液體與紅色鮮血交錯蔓延。